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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笔未遂


我的故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

近处是树与山,远处是海与川。

春夏不见繁花硕果,秋冬只余怒雪狂风。

去年深冬,我回到久别的故乡,参加兄长的葬礼。


第一夜

兄长离世并非因为意外或突发事件,他被绝症折磨已久,经历大大小小几番治疗后,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离开了他的家人。

那一天是极冷的,母亲哭泣的声音隔着电流,如同一道寒冰冻住了我的脚步。我曾在兄长离世的前几天日日心悸,而到他真正离开的那一天,我大脑空白,内心死寂,在归家的航班上长久沉默着。

我辗转到家,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在灵堂里看到我,便轻轻拍了拍兄长的手,说哥哥,弟弟回来看你啦。

兄长的手背上还残留着青紫色的注射痕迹,那个病到了后面,疼痛使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只能依靠一些药水来缓解。我握了一会儿他的手,便又走到一旁去烧纸给他。

他终于不必再疼了。

晚饭后,来看望兄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并不很快就走,只是一桌一桌聚集在一起,为兄长守灵。

我一直待在他的脚边,那里放着烧钱纸用的锡盆,时不时会有人过来烧纸,那种温暖能够稍微驱逐冬夜的寒冷。

兄长从小便极纵容我,想必不会怪我这番取暖的行为。

到了后半夜,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她轻轻抱着我,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颊和头发,一边同两位老人说一些我和兄长小时候的事情。

我记得这两位老人一位姓唐,一位姓陈。

那些事情我听过许多遍,例如当年收养兄长的时候,母亲并不知道肚子里面已经有了我;例如我年幼时极其淘气,雨后兄长带我出门,就算牵着我的手走过水洼,我也总会趁他不注意,再踩着毛毛鞋转身去水里泡一泡;例如父亲出差回家,用半月工资给兄长买的玩具飞机,不仅会飞还会在转弯时发光。兄长视若珍宝却被我摔倒时推到了地上,小飞机不能飞也不再发光,兄长却只是捧着我流血的双手流泪,看也不看他心爱的小飞机。

渐渐地,她们的话题离开了兄长与我,提到了一位“叶老先生”

“大概是为了带他回来吧。”

“他们在一起一辈子了。”

“是呀。”

那一年,家国不宁,这个故事仿佛缺失开头,却大约是因为那个动荡的年代而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从老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那位“叶老先生”是来自祖国东边一个知书达理的富裕家庭,留过洋,学过医,国破之后便毅然从军。而少年的故乡便在此地,幼年时失去母亲,又被他的父亲为了一口饱饭卖了,十几岁的少年,却只卖了三十斤米那么多。

而后在战火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经历了什么,才能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活着见到对方。

我莫名开始关注叶先生和少年的命运,刚想开口询问,母亲却撵我去为兄长放灯。

后半夜又断断续续下起了雪,我裹着厚衣,在寒风里点燃了一盏纸灯。身体微微发着抖,但想必是兄长不愿我长时间在风雪里为他执灯,纸灯很快便被风卷走,并且依然在漫天大雪里亮着暖黄的火光。

我在灵堂门口多站了一会儿,直到纸灯消失才转身。而这时,不远处突然亮起了大片光芒。

那不是小小的一朵,也不是独立的一簇,而是如同夏夜最辉煌的那捧烟火升空登顶那一刻。大量的纸灯正在风雪里汇聚,接着便盘旋上升,照亮那一块非黑即白的天空。

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先生正倚在车旁,他黑色的大衣上沾满碎雪,此时正微微仰头看着那些明亮的火光。他拿烟的手指骨节分明而冰冷修长,指尖通红,想必是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点灯导致的。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侧脸非常安静,仿佛岁月也无法磨灭他眼中的温柔。最后他似乎很轻很低地笑了一下,便开车离开了。

而我在清晨入睡时,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

梦里的景象仿佛是一张黑白老照片,充满了发黄揉皱的痕迹。只余下一位英俊的青年军官和一位面目模糊的少年。

他们相遇在一片沼泽旁,身前是芦花万里,身后是竹林万顷。


第二夜

或许梦境总会带来某种错觉。

那位少年在我眼里仿佛变成了一尾水妖。他来自一潭深黑的水域,巨大的尾部如同水蚺,在水下荡起寂静的波纹。

他破水而出,唇齿间衔着一条银甲小鱼,水珠不断从他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而那一夜的月光,仿佛在他的眼中下了一世大雪。

而当他完全离开那片水,才从一条鱼变成了某种哺乳动物。

他在故土的沼泽与竹林间奔跑着,上半身压得极低。他的手臂不再是手臂,而是成为了一双野兽的利爪。

宽广的竹林从来不曾阻碍他,目送他的背影停留在了一栋小小的土屋前。

他用一把柴刀将小鱼开膛破肚,细细剔掉刺与骨,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屋前那口噗噗作响的铁锅里。他有些局促地捋了捋自己湿润的额发,又拉了拉衣服下摆,才推门走进屋内。

小屋里昏暗潮湿而温暖,狭窄的内部放着一张小床,我认出床上的人正是那位青年军官。他脸色苍白,但皮肤却洁净干燥,床榻和身体都一同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味道,显然被少年照顾得极好。

少年用手背摸了摸青年军官的额头,便立即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我听到他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叶修,叶修。”

于是青年军官慢慢醒了过来,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正是昨夜那位放灯的老人。

少年趁着他迷糊,又转身将铁锅里的食物盛出来,放到了他的床边。

滚烫的烟雾缓缓上升,少年扶叶修坐起来,自己则坐在地上,将头抵在了他的膝盖边。

叶修轻轻抚摸着少年湿润的头发,用很低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少天。”

“嗯?”

“多谢。”

少年顿时局促起来,语速也变得急促:“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你来帮我们打仗受了伤,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连子弹都是你自己取出来的…”

他说完这句,似乎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那么疼,什么药都没有,你发烧那么久,难受得都不和我顶嘴了,我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修似乎知道少年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便揉了揉他的头发:“胡说八道,没有少天,我早就死啦。”

“呸呸呸,你才不要胡说,”少年不曾离开过故土,笃信神明,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四方拜了拜:“菩萨不要听这个人乱讲,一定要保佑他长命百岁。”

叶修被他逗笑,却换来少年一眼瞪视。

“我想要少天活得很久很久,也想一直陪着少天。所以一定会努力好好活着,不让少天伤心。”

这近似告白的言语让少年涨红了脸,他将那个灰色的小碗朝叶修推了推,低着头说:“先吃饭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想要煮一壶热水给他喝。

至夜深,少年窝进房间角落柔软的草堆中,叶修还醒着,便要他过来一起睡。

“一起吧。”他说。

“不行,我身上很脏。”

“可是我伤口可能会疼。”他耍赖。

少年迟疑了一下,让叶修等一下,随后屋外便响起一些水声。

“好了?过来吧。”

叶修将被子拉开了一些,少年便飞快地蹭到了他怀里。故土的夏季潮湿郁热,少年总怕叶修的伤口长久发炎,便总是很勤快地清洗他的衣物和床单。他们的小屋正好在竹林后,于是那些夏季的季风总会穿越那片竹林,让衣物和床单沾染上青竹苦涩又冰冷的香味。

但叶修的体温烘着它们,那股冰冷与苦涩里无端又充斥着温柔和煦。少年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吸了一下,眼睛里是一些微微晃动的烛光。

“你真好闻。”

叶修笑了笑,却说:“少天是不是又没吃饭,肚子瘪瘪的。”

“你不要摸我的肚子了,”他嗫嚅道:“只有一条鱼,伤口需要营养才能好。”

黑夜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而后叶修再次开口道:“少天,把我旧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拿过来。”

少年去摸索了一阵,将一颗金灿灿的小东西放到叶修手中:“这是什么?好漂亮,是糖吗?他们说糖很好吃。”

叶修慢慢剥开那层糖纸,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喂到少年嘴里:“巧克力。”

“好苦,不好吃。”他皱着脸。

“我尝尝。”

“啊,我全吃掉了,唔…”

叶修吻了他,并在那双冰凉的嘴唇上尝到一点巧克力的甜美。

他感觉到少年紧紧抱住了他。

“叶修。”

“嗯?”

“伤好了你就走了吗?”

“是呀。”

他感觉到胸口传来了一点湿润。

“我希望你的伤明天就能好,可是我舍不得你。”

叶修紧紧闭了闭眼睛,低头在少年柔软的额发上吻了一下:

“少天,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第三夜

冗长的梦境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母亲温柔地唤醒我。

她说,我们要去送兄长最后一程了。

冬季的清晨寂静得令人恐惧,整夜的风和雪都停了下来,只余下遥远天际那些迟迟未曾消弭的暮色。

我静静守着兄长,臂弯里抱着他的照片,轻轻握着他冰凉的手。

从兄长生病到离开,我只回故乡陪伴了他三天。

最后一次,母亲做了饭让我带去医院给他。他在看见我那一刻,便立即弯着眼睛温柔地笑了起来。而事实上那个时候兄长已经无法咽下任何食物,或许只是因为我为他带来,所以一直在强忍难受努力多吃一些。

他消瘦的脸颊和手腕使我心如刀割,但我早已学会在兄长面前稳定自己的情绪。

他多喝了一些汤,便有些歉意地对我说,先回去吧,我没有力气了,要躺一会儿。

我告诉他,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那一夜我蜷缩在医院狭窄的陪护椅上守着他,第二天清晨却不得不因为工作离开。

兄长安静地看着我收拾行李,最后将我叫过去,轻轻抱着我不愿意放开。

兄长一定是感觉到了,他大限将至,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最后一次拥抱我。


灵堂到火葬场并不远,我原本以为我们已经足够早,却意外地遇到了那位“叶修”。

他打着一把极大的黑伞,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骨灰盒笼在黑伞的阴影范围里。

我与他擦肩而过,听到他轻声说道:“少天呀,回家啦。”

我愣在原地,兄长已经被推进了那个巨大的炉子里,而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

他的爱人长眠于他怀中,我也永远失去了我的哥哥。

我终于忍不住流泪满面。


第四夜

我的故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

近处是树与山,远处是海与川。

春夏不见繁花硕果,秋冬只余怒雪狂风。

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年,沼泽里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花,竹林里永远吹着绿色的风。

少年踩着湿润的泥土,从一片芦花深处走来。

军官回头看向他,那片雪白落在他的眼睛里,仿佛海面映着远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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