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__阿言__

芽初(柒)

时隔多年,王杰希再次被剃了光头。

他皮肤白皙,以至于久不见天日的头皮显露出一种血脉纵横的青色。他的病床紧靠窗边,日光在短暂的稀薄后逐渐变得厚重起来,而他却一如既往地安静而苍白着,仿佛一动不动便能嵌进那片糊白的墙壁中。

黄少天办好入院手续,抬脚走进这间单人病房时便刚好看见王杰希闭着眼睛坐在那片晨光里。或许是因为失去了那头过分柔软的头发作为遮掩,他的五官也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清秀,只徒留那份冷淡,此时再见只觉他精致英俊得近乎凌厉了。

王杰希似乎听见了有人靠近,便略转了头去看。窗外那点阳光似乎成了助力,让他侧脸的轮廓融化得模糊不清。

黄少天不动声色地靠近他,脸上挂了副兴师问罪的表情,脑子里却难以遏制地胡思乱想起来:他的睫毛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长。

然而王杰希却先发制人,遥遥地隔着一片空气对黄少天开口:“我错了。”

只是王先生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当瞎子,尚且还没摸索到其中诀窍,他那对着空气认错的背影便顿时显得孤苦伶仃起来。接着他一边摸索一边缓慢地躺回床上,失去视觉以后,他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愈发不信任,而以触觉重新认识世界的过程显然是异常缓慢的。

他将眉头紧紧绞住,又对黄少天说:“头好疼。”

“……”

黄少天原本想就王杰希瞒着他眼疾这件事把天作出个窟窿,然而此时却被他八百年难得一见的服软和撒娇镇住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他身边,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了金口:“一点都看不见吗?”

“有一点光感。”

王杰希的神色是疲惫而放松的,仿佛他人生中大半时光都在等待与反抗目前的境况。他克制着不与世界产生过多的牵连,克制着不去接触他爱的人,只当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累赘,唯恐给他带来难以细数的麻烦。时间紧紧逼迫着他,而他的克制又与他的心意背道而驰,这两者的冲突在他的胸口和大脑里引起剧烈的连锁反应,几乎将他所有的一切都炸得天昏地暗。

然而这一天骤然来临,依然是黄少天牵着他来医院,他或许格外愤怒,以至于一路上一句话都不曾对他说。而后他似乎又察觉到王杰希的紧张与惴惴不安,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抓紧我,别怕。”

他曾坚持了那么久的且不知为何不肯放下的东西,便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坦然起来。

黄少天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王杰希,几乎被他脸上“我努力争取坦白从宽,实在不行大不了秋后问斩”的表情气得笑起来。

黄少天的驾照拿了七八年,除却刚回国左右舵互换不习惯了一段时间,他几乎是名副其实的老司机。他开车向来平心静气,堵车的时候也不慌不忙,摇下车窗就能和隔壁车的师傅聊上。然而早上送王杰希来医院的路上,他仿佛是久违地、逆时间一般回到了年轻气盛的少年时,连红绿灯都能让他焦虑不安。

清晨熙熙攘攘的人潮几乎都成了他的仇敌,如同枷锁一般将他们围困在这片嘈杂的荒芜中。

“是,关我什么事。”黄少天一边想一边面无表情地削了一个苹果:“我有什么资格管他的事。”

王杰希从黄少天手里接过他有史以来最简陋的早餐,安安静静地吃相却让黄少天怒火中烧起来。

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谁是太监。他忍不住唾了自己,拽紧口袋里那张小纸片,强行压住了想要口不择言的冲动,最后简而言之地压缩成了两个字:

“说吧。”

王杰希似乎在回忆一个久远的故事,过了一会儿终于拽住了一点头绪,要将背后隐瞒的那颗大毛球抽丝剥茧地拿给黄少天看:

“这里面,有淤血,压住了神经,所以我才会看不见。”他抬手蹭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他说得简略,而黄少天是敏锐的,他头也不抬地掐住了他话里值得深究的部分:“为什么有淤血,发生了什么事?”

王杰希停顿了一下,他少年时虽不曾颠沛流离,但最能使他感到幸福和快乐的事,却再也超不过黄少天不请自来的靠近。陈年旧事,虽算不得是将伤口全数摊开,却也并非是愉快的记忆。他的过去不是黑也不是白,仿佛是置于两者之间的灰色,使他无从快乐,也无从恨起,只能任由所有情绪层层叠叠地进驻那颗过于年轻的心脏。

他的父亲罹患躁狂症,年轻时曾轻微地犯过一次后便再无预兆,而等到结婚生子以后,才大规模地爆发了出来。母亲是一位强势而骄傲的女性,碍于当时社会对于精神疾病的不理解与歧视,便只私下给丈夫用药,不曾去医院进行系统治疗。

但是躁狂症发展极快,父亲发病时自大,易怒,他的母亲尚且可以忍耐,然而随着一再的压抑和轻视,最终演变成强烈的性 欲与轻率的性 行为。他开始动辄打骂妻子和儿子,以及情不自禁地出轨。

打骂和出轨似乎是母亲忍耐的底线,在王杰希高二,还未曾与黄少天相遇的冬天,终于抛下了丈夫和儿子。

他的父亲原本是温柔而软弱的,王杰希所受的教导几乎全部来自母亲,而父亲给他的便是全心全意地疼爱。然而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父亲的怒火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小儿子。

王杰希几乎忘记了那场事件的缘由,只勉强记得天空是漆黑的,连一丝一毫地光明都见不到,他的脸是麻木的,血流到眼睛里也只能使他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父亲打了他的头,他大脑里排不出的淤血如同定时炸弹一般,轻易地就能摧毁他得到的一切。

而父亲断断续续地熬到间歇期,又亲眼目睹自己造的孽,病情便逐渐发展成了兼有抑郁发作的双相障碍。

他与黄少天分别的那年初夏,他的父亲正在医院苟延残喘,抑郁发作使他每时每刻都在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并最终在王杰希大二时实现了这个愿望。

而王杰希深知黄少天为他生命里带来的那一点纯粹的光明足以燎原,然而他的眼睛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或许都撑不到黄少天慢慢从少年长大成人的那天。

“直到我大学毕业,才联系了当年的医生,彻底检查后,他认为我康复的可能性很大,但淤血存在的时间过长,非得等到失明后才能确定能不能手术。”王杰希的声音很低,声线平稳得近乎冷漠。

而这时,他的声音又突兀地显露出一丝僵硬的羞赧来:“接着,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在找房子,但因为工作原因,所以一直没有找到。我就让叶修帮我找一位日夜颠倒的租客,”他说:“叶修至今都还以为是他坑了我。”

黄少天听到这里便抬头瞪了王杰希一眼,仿佛是在为叶修义愤填膺。而后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见,才伸手过去掐了他的手背。

王杰希没敢躲,由着他掐:“你和方锐过来的那天,我站在镜子面前,既怕你认出我,又怕你认不出我。如果不是叶修临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可能会紧张地连换十套衣服。”

黄少天听完他蹩脚地甜言蜜语,终于放开他手背上那点可怜的皮肤,转而伸向口袋,再次握住了那张小纸片。

“既然知道可以康复,为什么一直不说。”他问。

 “还没瞎,难免有意外。”

他伸手在病床旁边的小桌上摸了摸,又将那份检查报告朝黄少天推了推:“现在没有意外了。”

是,什么都自己扛着,非得战战兢兢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等到最后的宣判,才终于肯松开一点对自己严丝合缝的保护层。黄少天的心疼和委屈在这时几乎全涌进了他的脑子,让他难以思考并试图无理取闹。

亲了我,转头又推开我,冷战一个星期一句软话都不会说。心里如同倒灌了十亩黄连,脸上还能一丝一毫不漏出来,黄少天想,王杰希不愧是脑子里有淤血的,干的事能把人心疼地气死。

而这些长篇大论最终浓缩成了一句气话:“我有什么资格管你,你爱说不说,爱和谁说和谁说。”

王杰希似乎从黄少天这句气话里隐晦地感受到了他不曾诉诸于口的心疼。

“你有,”他准确地抓住了黄少天的手,敏捷得不像个瞎子:“你管我。”

黄少天的语气让王杰希抓到一点从“秋后问斩”到“宽大处理”的希望,便再次主动开口:“我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没确诊,但我忍不住想让你待在我身边。我知道我不好看,只想你和我住在一起,能对我日久生情。”

不好看,黄少天抬头看了他一眼,王杰希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是种有点可怜的俊美。他竟然还说自己不好看。

黄少天胸口的那些愤怒突然偃旗息鼓,他想到方锐曾对他说,【这巧的,竹马加天降,给他一个人全占了】,而后再想,王杰希的确是无声无息地将他的竹马天降,一见钟情以及日久生情全占了。

怪可怜的,黄少天心里有点酸,那个人从小心思就重,委屈了也从来不说,只有他照顾别人的,哪里有人照顾过他,做事也周全,所以…

没等所以个所以然出来,黄少天恍然转醒,意识到自己竟然给王杰希找起理由来,心里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句。

完了,是真的很喜欢他。

黄少天终于从口袋里将那张小纸片拿出来,放回王杰希手里,让他虚虚的握住了。

高中毕业时留下的团体照,黄少天觉得自己笑得太傻,于是王杰希向他讨时,他便毫不在意地给了他。

而后便被他年复一年地带在身边,王杰希年少时对黄少天的印象停留在了他挽起衣袖露出的小臂,沾着雨水的小腿以及唇边的梨涡上,反而对他的脸记得并不真切。黄少天离开后他便将他从集体照上单独剪了下来,一旦自己哪天说瞎就瞎,长时间的失明后他哪怕忘记了天空和太阳的模样,也能长久地将他嵌在最后的记忆里。

“还给你。”

黄少天知道王杰希看不见,目光便愈发肆意起来。他长久地不开口,王杰希坐在陌生的环境里,眼睛又看不见人,一时竟有些怀念他的喋喋不休。

“唱首歌吧。”

“200一首,王老板来几首?”

而王老板财大气粗:“一个月房租。”

他便低头笑了笑,断断续续地给他哼了一首。

-in your eyes,your eyes,the light still shines.

-in your heart,your heart,the love,alive.*

黄少天突然意识到,从他们住在一起开始,初春到仲夏,王杰希胸膛里那些积聚了近十年的温柔,正刺穿他的胸骨与皮/肉压抑而渴望地献给他。

 

 

Tbc.

酒灯  其一


注:《Are One》

评论(30)
热度(408)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少言 | Powered by LOFTER